西楼月

从前有座山 2

俗人居:

初七心事重重地挖着草药。


距离他生辰那天已经过了近半个月了,他每次去后山都不见沈夜出现。倒不是说他们以前频繁见面,但之前他五次去竹林里的石碑旁等待总有两次是能等到沈夜出现的。更何况这次他十分想知道那天晚上他不知不觉睡过去后发生了什么,初七有些沮丧地挥着药锄,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将那句话完整地说出口。


也许是自己的胆大包天惹恼了阿夜?初七想到这种可能,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
他心情飘忽地回到山寺,路过大殿时听见里面传来模糊的诵经声,竟有些神奇地缓解了他焦灼的状态。


也许我可以学着读读佛经,听说可以静心。初七站在大殿的檐廊附近心不在焉地想着,很快又回想起沈夜曾经评价道“什么狗屁佛经,就是让人变成死心眼的秃驴,你若是剃了度,就不要再来见我了”。


正出神回忆着,忽听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,初七转过身去,竟是寺庙住持,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,问道:“住持找我何事?”


在碧云寺生活这么多年,初七见过住持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,这倒不是碧云寺有什么阶级规矩,实则是这位住持行踪不定,听资历最老的弟子说,住持法力高深,每年都要出门云游数月度化妖魔。这说法真假不论,但在所有弟子记忆中住持的样貌数十年如一日倒是真的,而住持的来历更是同碧云寺一样无人知晓。


上次见到住持还是初七即将剃度那次,当时他本做好了坚决不剃度的准备,甚至决定了到时候要在大师父的门前跪上十天半个月,哪知住持只闭了眼碰了碰他的肩头,留了“尘缘未断”四字,便免了他的仪式,从此初七便成了寺院里一个特别的存在。


这次住持的动作同三年前的那次毫无二致,他依旧闭了眼伸出手摸向初七的肩膀,只是这次很快又转向了初七的头顶,良久的沉默令初七有些不安,尤其是他注意到住持想来舒缓的眉头竟轻微地皱了起来。


难道是住持发现了他与阿夜的接触?初七有些紧张,又怕住持发现不对,拼命地压抑着有些加速的心跳,他这些天来头一次庆幸近期未与沈夜见面,就算留有痕迹也不会太明显。


他这里胡乱想着,那边住持开口了:“痴儿竟妄想改命,可惜。”说罢望着初七,像是又想起什么,摇头道:“因果相循,命数天定,何苦执着?”


他伸手快速地在初七身上各关节处拍打数下,之后飘然远去,倒是留下初七在原地一头雾水,他不由自主地默念着住持说的那几句话,脑中像是有什么亟欲挣脱而出,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,初七终于停止重复那几句话,捂着额头紧闭着眼,缓了半晌才恢复正常。


住持应是没有发现阿夜的存在,只是留下的那三句话又是什么意思?初七怔怔然望着自己的双手,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,他缓慢地抬手覆上自己的右脸,摸索着那道眼下的伤疤,十岁那年下山的情景再次浮现,他头一次对自己的来历产生了强烈的好奇。


他来山寺前的记忆丝毫没有,至于自己的身世还是听大师父含混说过几次,大意是在山寺前捡到的昏迷的幼童,而他所谓的生辰便是被碧云寺收留的那一天。


也许真同山下那些人所猜测,他同魔物有什么关联,可是如果真是如此,住持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留在寺中?不过住持连阿夜的存在都不知道,也许一时眼漏没看出自己这只小魔,那阿夜呢?他能不能看出自己是魔物还是人类?说不定他早把自己当做同类了,人们不是总说妖魔妖魔的,妖和魔也许本就是一起的,这样,只有他才能见到阿夜也能说得通了。


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,初七有些失魂落魄地抬起头,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的竹林,这是从前他每每难得感到烦闷或者开心时必来的地方,只是如今那个能左右他心情的人已好久不见了,初七有些萧索地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还是再次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路。


而这次在那条路的尽头的石碑上,消失多日的沈夜竟然出现了,他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,看见初七停在半路愣怔着,于是向他露出一个微笑:“怎么,几日不见,你便不认识本座了?”


那一瞬间,初七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。


 


竹林一时无声,直到沈夜终于发现了初七的不对劲,他跳下石碑走向初七。


“发生了什么事?被人欺负了?”沈夜收起笑容问道,一面伸出手想要摸摸初七的头顶,然而一碰触他便突然变了神色,一脸严肃地捏了捏初七的肩膀,像是之前住持做过的那样。


“那老秃驴碰了你?”他有些生气地抿着唇问道。


初七愣了愣,才反应过来沈夜话中所指是碧云寺住持,他点了点头,问的却是听起来有些可笑的问题:“阿夜,我是人吗?”


“这又是哪个蠢人说的闲话?”沈夜的脸色愈发阴沉。


“没有人说什么,”初七摇了摇头,“只是我自己在想,只有我能看见阿夜,是不是因为……”


“你能看见我,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。”沈夜打断他,声音有些冷意,但不是针对初七,他本因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,哪知一见初七才发现自己的算盘竟被人打的七零八落,既然那老和尚不顾约定出手了,就不要怪他……


“那阿夜为什么让我看见?”


沈夜低下头去,少年望着他,眼中闪着坚定的光,这情景熟悉得几乎令他想要发笑,沈夜听他又轻声问道:“阿夜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?阿夜以前,认得我吗?”


沉默再次蔓延开来,沈夜盯着初七良久,忽的轻笑一声,放下了搭在他肩头的手。


初七看见他眼中的嘲讽意味,一时心慌,上前一步握住沈夜的衣袖:“阿夜,我不是责问你,我只是、只是想知道我的来历,”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间的哽咽,“我只是想知道,我到底是什么。”


少年说完便低下头去,只是话语中已能让人窥见他内心深沉的痛苦,沈夜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,抽回了衣袖,初七骤然抬头,面上露出绝望的神色。


沈夜倒没像他想象中那样再次消失,他只是平静地问道:“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岁数吗?”


“十五岁。”初七下意识地回答,“之前刚过完生辰。”他望着沈夜,不知他为何明知故问。


沈夜点点头,说出的话却并不是赞同之语:“你今年其实已经十八岁了。“


“再过二十天,才是你真正的生辰。”


初七愣住了,他茫然地张了张嘴,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。


沈夜上下打量了他几下,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:“既然他已经坏了封印,再维持这副模样也是多此一举了。”


他右手平举,五指张开,初七周身顿时现出无数光点,随之沈夜手指骤然一收——


“啊——”


初七猝不及防惨叫出声,全身骨骼咯咯作响,骨节处不断发出“噼啪”的声音,剧痛像是跗骨之蛆蔓延至他的全身,相较之下肌肉的撕裂感倒显得微不足道。除了最初的那一声喊叫,初七再没出声,像是要甘心接受惩罚似的,他咬紧了下唇执意忍痛,最终扭曲着倒入沈夜怀中。


沈夜一手揽住他,一手点在他的眉心,一丝清凉之意随之而下,稍稍缓解了周身剧痛,他听见沈夜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:“注意集中,你不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吗?撑过这一关,我全部都告诉你。”


他想要紧紧握着沈夜的手,然而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任何部位了,初七极力睁大双眼,但眼前依然一片模糊,他固执望着沈夜的方向,直到一双微凉的手覆上他的眼睛。


“我不会走。”沈夜说道。

他便安心地在剧痛中沉入黑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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